故乡的年
□戚思翠
关于故乡的年,早就想写点什么。因我骨子里深埋着故乡的根基与灵魂,故乡的一草一木,甚至点点滴滴。它们常让我忆起在故乡与童年小伙伴一起顶着风雪拜年、一起恣意玩耍的情形,在老屋同亲朋好友欢聚一堂的场景,会油然生出幸福感。其实故乡的年,开始得非常早,只是人们心照不宣而已。一年到头,家家户户,忙忙碌碌,都是为了那个盛大而隆重的中华民族传统的“年”。
开春,父亲就到集市上“捉小猪”(一般两只猪仔)。喂大一头,接济家用,养肥一头,到年底杀年猪;初夏,母亲要捉一些鸡娃喂养,母鸡留着下蛋,谓之“鸡屁股银行”,公鸡卖钱,留两只过年吃,叫风鸡。秋季,母亲就在精心储存着各种谷物和蔬菜的果实,一是“留种”,二是煮腊八粥、烧什锦菜。豇豆成熟了,母亲将一把把老豇豆用自捻的粗白线捆扎起来,悬在屋梁上;扁豆成熟了,母亲便用粗白线把扁豆穿成一串串的,挂在高高的墙壁上;花生成熟了,母亲便在夜晚昏暗的煤油灯下,一个一个地剥开外壳……豆角干、马齿苋干、蒸咸菜干、荠菜干、金针菜干等,一并储藏到大瓦罐里封好,放到床肚最里边。母亲幸福地说,留着过年吃!即使闹饥荒,那“瓦罐”也不能动!
冬天,乡下人进入冬闲。可父母怎么也闲不下来。父亲不是“挑河工”就是“挑大粪”,回到家时偷天换日备柴禾过年。他将枯枝杂木树根劈成了大小均匀的“硬柴”,一捆捆地堆放在厨屋的南墙根的屋檐下,像一座小山似的,日晒夜露,吹干水分后就成了冬天上好的燃料,有时能烧到翌年的开春。母亲则带领我们去树林扫树叶。公家的树是不能乱动的,只有寒冬腊月,枯枝落叶了,才能捡拾些树枝,一麻袋一麻袋的树叶摞起来,整个厨屋堆得严严实实。焦干蓬松的树叶正是最佳的“引火料”。一到冬天,我们最爱烧火了。
进入腊月,尤其喝了腊八粥,年味愈来愈浓。母亲备着过年的物什儿,糯米粉是老家过年必不可少的食物。大年初一早上必吃糯米粉圆子,亦称其“大元宝”,意财源滚滚、团团圆圆。母亲早已在厨房瓦缸里泡着半缸雪白的糯米。她把泡好的糯米捞起沥干,让我们去东头大奶奶家排队“踩碓”舂糯米粉。随着那“咚咚咚”的舂碓声,潮糯米在碓臼里渐渐变成了粗面粉状,又慢慢地变成了细米粉状。此时,糯米粉的清香溢满碓房。母亲把舂好的糯米粉摊放在圆圆的大簸箕中晒干。我爱垫着脚尖伸手抓起筷子,学母亲模样在糯米粉里刨来刨去,或用小箩筛筛玩。晒干的糯米粉全部被收在白布袋里,隔着袋子都能闻到浓郁的香味。那纯天然的原汁原味的实心圆子至今深深粘贴在心中!
年味在等待和期盼中与日变浓。到了腊月下旬,“忙年”的气氛到了高潮,年味更是十分浓烈。杀猪斩羊、清出鱼塘、磨面舂米、蒸年糕、炒糙米、炒花生、炒向日葵、做面饼……一样接着一样,忙得热火朝天,不亦乐乎!随着一家家烟囱里袅袅飘逸的白烟,人们出门就可吃上香喷喷的大烧饼、热乎乎的蒸年糕,碰头就兴奋地问:你家今年杀猪过年了吗?鱼塘出了多少鱼呀?有没有啊?没有就到我家拿哟!左邻右舍,喜气洋洋,互送物品。印象特深的就是那既喜庆又悲凉的杀猪声:哎……一家接着一家,一声紧似一声。还有那热气腾腾、原汁原味的家养黑猪的猪血,东家几块,西家几块,送出老远,家家几乎都能吃到过年。
廿四夜“送灶”,三十晚上“接灶”。“送灶”的饭自然不可放麦糁了。父亲像玩杂技似的,娴熟地将小碗里的白米饭往空中一抛,米饭便翻了一个跟头,不偏不倚地落回小碗里,变成圆溜溜滑滴滴的,上面外加两块粉白见方的豆腐。父亲慎重地将小碗放到灶台顶端,然后站在厨屋门口面向东南,双手作揖,低声念叨着,说的是“上天言好事,下界保平安”之类的话语。等“接灶”时,那小碗里的饭与豆腐,早落满灰尘,黑不溜秋,倒进河里喂鱼了。当时,我们对父亲的浪费大惑不解。母亲私下告诉我们这叫“送灶”,就是送灶王爷上天“说好话”。“接灶”,就是把灶王爷请回家。记得每年“送灶”前,母亲都找出家里所有杂七杂八、黑不溜秋的破筷子,放进“储笼”里,说这样上天知道我们家人口多,会给灶王爷带给我家更多的恩赐。
“送灶”后,接着便是掸尘。父母将能抬的家具及咸鸡腊鹅等一一“请”出来,实在抬不出的用旧床单遮着。而父亲用一件旧大褂,将自己裹了起来,只露出两只眼睛,头上戴着破斗笠,手举长长的竹竿,竿端扎一把新扫帚,认真而细致地自里往外掸尘。那个修了又修补了又补的草屋,灰尘异常多,我们待在外面清楚地听到父亲被灰尘呛得直咳嗽。等父亲掸完尘出来时,我们一见父亲,都噗嗤笑开了,说父亲成了黑包公。父亲也自豪地笑着,仿佛为自己完成一件大事而庆幸,母亲立马端来一盆热水给父亲洗漱。
大年除夕,屋里屋外,一尘不染。大红门联贴起来,珍贵的蜡烛点起来,全家老少热热闹闹,围坐一起,快快乐乐品尝母亲准备了“一年”的年夜饭,亦叫团圆饭。中午祭祖,在家烧纸钱、供饭菜,一般为三荤三素。烧纸前夕,全家人都要洗一个大澡,迎新年。晌晚(太阳未落前),父亲带着哥哥们去祖坟送压岁钱,女孩不作兴送。此时,母亲锦上添花地忙着晚上的大餐——“盐城八大碗”:茨菇芋艿红烧肉、红烧鲫鱼鱼、油炸糯米饭肉圆、涨蛋糕、猪肉皮杂烩、豆腐虾米羹、老母鸡汤、家乡年菜(由十样以上组成的什锦菜),外加青菜豆腐汤。吃年夜饭第一口必须吃年菜里的芋艿,这是“雷打不动”的规矩。寓意来年遇贵人好人。全家老少,兴高采烈,举杯同饮,其乐融融。一年的疲惫与烦恼,都在这顿年夜饭里消失殆尽!来年的希冀与幸福都凝聚在这杯压岁酒中!母亲惬意地看着我们狼吞虎咽地吃,她自己却不想吃一口。父亲调侃:你妈忙年“忙饱”了。
“爆竹声中一岁除”。大年三十晚至大年初一早,一直是噼里啪啦的鞭炮声,像要捅破天!大年初一清晨,枕边总会有一套新衣服、新鞋袜,还有红纸包,里面是糕点与压岁钱。那是头天晚上父母精心备好的。即使是天刚麻麻亮,外面鹅毛大雪飘,我们也会从热被窝里“蹦”出来,刚要开口说话,就被母亲用大糕或果子或蜜枣,塞住了我们闲不住的小嘴……说话之前,先吃糕点,叫“步步登高、甜甜蜜蜜”。穿上久盼的新衣,吃了大圆子后,向祖父母磕了头,拿了一毛、两毛压岁钱后,三五成群,欢天喜地“跑年”去了,或穷追不舍跟着“玩龙”队伍狂奔。而大人们此时更是客气地见面就抱拳,互道:新年快乐,恭喜发财啊!或言:祝您早日“请媳妇”、“抱孙子”!或聚一起边打扑克牌边唠嗑着新年的农事……整个乡村一片欢腾,热闹非凡!
苏北老家有句俗语:过年过到正月半。故乡的年,从大年初一开始,走亲访友,拜年请客,直至元宵节。
戚思翠,笔名:田心。江苏盐城人,自由撰稿者。于《世界日报》《侨报》《泰国中华报》《中国人口报》《中国建设报》《中国环境报》《中国青年作家报》《羊城晚报》等全国各大报纸、杂志发表小文1700余篇。参加各地征文获奖证书80多枚。作品《藏在伏天里的爱》荣获江苏省第22届报纸副刊好作品散文类一等奖;散文《说说我经历的五个龙年》获第五届“中华情”全国诗歌散文联赛金奖;散文《在异地,咀嚼乡愁》获“鲁迅文学杯”全国文化精英大赛联赛金奖;散文《乡村土灶》在第五届《中国当代散文精选300篇》全国大赛中荣获一等奖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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